弗烈達(Frida Kahlo)的感恩藝術

1938年10月21號，紐約中央公園南邊，一位33歲的女人從16樓跳下自殺，雖然報紙只登了一小塊，當時沒造成什麼新聞，但事隔一年，女人的好友央人為她作的紀念畫像卻成了今天鳯凰城美術館的重要蒐藏。

這三個女人的故事 - 香消玉殞的影星- Dorothy Hale，出錢訂畫的女強人- Clare Boothe Luce (作家、Life雜誌戰地特派、大使和美國國會議員)和死後揚名的墨西哥畫家弗烈達 - Frida Kahlo 雖都早已作古，但不只因為三人都有精彩的私生活，更因為三人的情史也都涉入當年美國和墨西哥最高層的政治圈，三個女人的生死交往和社交生活，真可謂辛酸甜蜜，高潮迭起；而三人中兩人的生命結局又都懸疑難解。這種不必加工，自成大戲的故事，几十年後終於被重新發現，於2007年9月被改編成舞台劇，由紐約的聖路克劇院(St.Luke Theatre)推出，據說票房不錯。

我對這個故事的主題 - Dorothy 的死因，真的只是傷心自殺 ?或是和瑪麗蓮夢露一樣 – 一場政治謀殺 ? 坦白說，雖然有些相信後者，但也實在沒那麼大興趣。倒是因為今年在墨西哥鄉下小鎮 Patzcuaro的修道院裏，無意間發現了一種 »傳統 »藝術，和弗烈達為Dorothy Hale所作的那幅紀念畫屬同一風格，兩相對照之下，對弗烈達和墨西哥現代藝術又有一番新的見解和認知，不補述一下，對不起攜手共遊的團員，也對不起那三位無緣相識的女人，更對不起被基督教化搞丟了自信的墨西哥原住民。
17世紀以後，墨西哥 »本土 »藝術之中出現一種畫在木板或是白鐵皮上的畫，叫做 »Ex Voto- 感恩畫 »。這種畫的傳統雖然直接來自天主教，但是和西班牙(法國、義大利)教堂或修道院的巨幅繪畫(法文叫Retable)比起來，這些通常只有2本或4本雜誌大小的畫，在型制和題材上，卻大不相同。前者多是有權有勢的貴族、主教或鄉紳，而後者則多是(墨西哥)的市井小民。我在 Patzcuaro 小鎮修道院裏看到的，當然是後者。

簡單的說，墨西哥 Ex Voto都有以下的基本元素 :
一. 主題都是關於一場悠關生死的意外(車禍、槍擊、火災...)
二. 要命的關頭奇蹟出現 - 瑪麗亞、耶穌或其他聖徒伸手援救
三. 文字註解前因後果，並向上帝感恩

由於這些畫大部分是小市民、農民、工人階級的教徒或親友，在發生事故之後為了感謝天地，自己或是付一點點錢請人製作的畫，不管是用材或是手法都相當拙劣，不但連歐洲中世紀宗教繪畫的技巧都不如，更完全不能和墨西哥古文明藝術相提並論，說 Ex Voto是folk(民俗)藝術，其實很勉強。但到底這些畫作都有數百年的歷史，除了直接的圖像紀錄之外，簡單而淸楚的文字說明，也是重要的(社會新聞)見證。它們一方面反映出基督教對廣大群眾的強力宣教功能，另一方面也紀錄了下層社會的生活(苦難)! 所以我也把這種每一幅都有個精彩故事，都有多重趣味的畫叫作神蹟見證畫 !

講到多重趣味，我們就可以回頭來看弗烈達應Clare 要求為Dorothy畫的 »像 » - 好一幅混合超現實主義手法，和典型Ex Voto 感恩畫的風格! 用現在的話說，絶對夠嗆 ! 據說Clare收到這畫以後非常震驚，原本要把畫送給 Dorothy 母親以表達友誼和哀思的計劃，一氣之下就丟到地窖裏去了 ! 一丟30年，Clare 最後還是以匿名方式把畫送給了美術館。看來政治立場雖然對立很大，Clare 在藝術鑑賞和對弗烈達創作的肯定，仍有一番堅持!

我的看法是Clare 雖然或許清楚弗烈達極左和反美的政治立場，也或許感受到弗烈達對 Dorothy 死因內情的懷疑，但我也有理由推論 Clare 看那幅 »桃樂希-哈莉自殺圖 » El Suicido de Dorothy Hale – 時，對Ex Voto 的歷史背景和意義全然無知，也更不知道弗烈達和她的花心老公 – 墨西哥現代藝術史上的國寶大師李貝拉( Diego Rivera) 在墨西哥的家裏，早就蒐藏了上百幅的這種 »感恩畫 »。
弗烈達當然知道Ex Voto畫本是大難不死，得救感恩的見證，和 Dorothy 令人起疑的自殺其實是 »畫不對題 »的 ! 不只是救苦救難的奇蹟沒出現， Ex Voto這種宗教畫，和一輩子迷信史達林蘇維埃，以墨西哥原住民文化為傲的弗烈達，也絶對有基本價值觀的衝突 ! 這幅自殺紀 »錄 »，還能算是 »感恩畫 »嗎 ?

其實和完全白(人)化的阿根廷和95%白化的智利相比，墨西哥總還算保住了相當濃厚的傳統(原住民)文化。或者我該說，中美洲這塊土地上，從歐梅克(Olmec)文明開始，經過馬雅、札波泰克(Zapotec)、泰諾契卡(Tenochca)和阿茲堤克等一脈相承的數千年文明(天人思想、文化創造及生活習慣等)，並沒有被強大而暴力的西班牙殖民統治和極端排外的基督教文明所取代。中美洲原(古)文化夠深厚，當然是主要的原因，但是19世紀墨西哥知識分子和藝術家積極參與政治、文化活動，喚起中美洲人探源，尋根的意識，也絶對發揮了救亡圖存的重要功勞。而墨西哥現代藝術，也因此從古(原)文明的沃土中，找到創新發展的養分。
再回來看 »桃樂希自殺 »，如果以馬雅宗教觀的角度去看，自殺本來就是件好事，尤其是上吊自殺，更受到馬雅人的尊敬。古代馬雅人就信一個 »自殺神 – Ixtab，專司迎接自殺亡魂升天的事。還有戰死的和被拿來當祭天的亡魂，夭折的嬰兒，也受到特別的敬拜。 Dorothy 如果是自殺，就一定會得到Ixtab的歡迎和禮遇，引導她進入馬雅的極樂世界。或許，弗烈達用Ex Voto風格要表達的，就是向Ixtab的感恩吧 !
Dorothy 死後16年後，活得支離破碎，愛的噴火流漿的 Frida Kahlo也因服藥過量而亡。服藥過量 ? 還是蓄意自殺 ?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活著的時候，共產蘇維埃沒能解放她；垂死的時候耶穌瑪麗亞也沒有伸出奇蹟的手。她只留了張字條 :
“Espero que la marcha sea feliz y espero no volver.” – 希望外面會很快樂，我也不用再回來!”

我這回要跟著馬雅人信，在Ixtab 女神的歡迎會裏，Frida 和 Dorothy 興奮相見，無限暢飲…..


後記: 2010年春，Travel in Art 墨西哥市的遊覽行程増加 - 全世界蒐藏弗烈達作品最多的Dolores Omedo 美術館。http://www.museodoloresolmedo.org.mx/